妖刀记(46.259-46.263)
第二五九折华发今日,有蕴赤心
要是有人走进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一定会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副魔
幻景象。
两具胸肋戟张的尸首,横在院里的石砖地上,摊了一地血腻肝肠,引得树冠
中的雀鸟频频飞落;一名汉子倚着柱墩,艰难吞息,似是身受重创。
天井中央,有个颈戴钉叶团枷的枯瘦囚人,睁着满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
地曝晒在午后的骄阳下;只半人多高的银发女郎裹着狐裘,一脸惨澹病容,与把
玩龙形木面的少年并肩坐于廊庑间,像在聊着什么往事。檐外阳光遍洒,和风徐
来,若非风里透着血气,倒也闲适宜人。
萎珠的异种邪秽,仍侵蚀着蚕娘的身体,多年来苦修的天覆功体,又被专克
魔宗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横野为她设下的简直是双重陷阱,彼此相扣,互
为因果,像两条吞吃头尾的蛇,彻底断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
但看过人间无数的长生者,毕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
从昏迷中苏醒,蚕娘一面说话,一面分神内视,检查周天诸元,确定违命侯
并未动什么手脚,评估过邪秽与三刺功造成的损伤后,潜运一部还在构思阶段的
无名功诀,试图于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内息。
天覆神功乃桑木阴一脉的镇派之宝,千百年来,经历任蚕娘与宵明岛无数高
手钻研,复与天下五道的古今强者相印证,已成一系统,其下诸多功诀,各异其
趣。
宵明岛最多人修习的是《僵蚕诀》,历代蚕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悦其容,
世间恐无女子能够抵挡长春驻颜的诱惑。而染红霞因缘际会得授的《冰蚕诀》,
除至阴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极强的内家功体,可与至阳刚劲对撼而不逊,虽未
及宗主所习《神蚕诀》精奥,单以威力论,可说是诸蚕之首。
本代蚕娘是出了名的好强、好战、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会放过这部
打架好使的功诀,硬生生练化了自体凝冰的特性,成为纯粹之力,可阴可阳,不
役两端,则又是另一段逸话。
而其他如录有「蚕马刀法」的《簇蚕诀》、钻研防御之极的《蛹蚕诀》等,
皆是不同领域的绝学,由传功长老查察门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与天源道宗—
—即后来的「薮源魔宗」——传统并无不同。
诸蚕诀中,神蚕一诀由历代蚕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后才能见得,据说为诸蚕
之源,哪怕未练过其他蚕诀,亦能以《神蚕诀》触类旁通,在短时间内掌握精髓,
蚕娘恃以统御一岛,压服麾下众多高手。
而《簇蚕诀》所录蚕马刀法,虽无明文禁令,大抵流于宗主一系,有着不轻
易外传的惯例。蚕娘一时兴起,教了耿照一式蚕马刀,以抵御青狼怪客袭击,毕
竟没敢悉数传授,多少是念及过往教训,不欲再开恶例。
万万没想到,却是那「过往恶例」在丹田尽毁、功体被破的严峻形势里,堪
堪拉了自己一把。
当年,半是出于好玩,一半是因为实在喜欢那孩子,蚕娘破例将《冰蚕诀》
授予胤丹书,成为后来狐异门胤氏一系中,天覆神功的传承源头。胤野和鬼先生
胤铿所习的蜕生天覆功,皆由此而来。
胤丹书天资聪颖,坚毅卓绝,悟性与勤奋皆是无可挑剔,蚕娘越点拨越上心,
此生头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调教传人的心思,从中得到极大的乐
趣与成就感。
况且,身负冰火双元心的胤丹书,可说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顶尖武材,湖
庄一战后,孑然一身的少年无处可去,跟着蚕娘四处漂泊,蚕娘岂能放过这千载
难逢的极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试一遍。
再加上不想输给三槐司空氏的〈太阴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个五六成便罢,
以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对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说,因胤丹书
老是问在点子上,蚕娘心痒难搔,释疑之间,居然用上不少《神蚕诀》总纲的内
容。
意识到此事严重性的蚕娘,在少年婉拒了随她返回宵明岛的提议后,最终与
他分道扬镳,其后才有入三奇谷、平狐异门等奇遇。
日后胤丹书武功大成,成为一门之主,与六合名剑等一同讨伐妖刀,将七玄
从阴影推至阳光下,声望到达顶点。他为人十分念旧,融合多年武学心得,将得
自蚕娘处的天覆神功进一步补阙完善,成为与宵明岛嫡传不同的蜕生天覆功。
鬼先生曾恃以修补被耿照震碎的经脉,汲取老胡内力,自冰蛹中破壳而出,
重获新生。战后蚕娘为胡彦之检查伤势,从新生的剑脉中读出了蜕生天覆功的运
作轨迹,反覆推敲,渐渐理出头绪,依《神蚕诀》总纲重新编织理路,以期有朝
一日,能以完备成熟的面貌纳入宵明岛武学系统,纪念那蚕娘始终放不下的、令
人打从心里疼爱的好孩子。
《蜕蚕诀》。她甚至为它想好了名字。
因为缺乏蜕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诀,离完成尚有大段距离,不料却成为濒危自
保的最后一根浮草。
违命侯从聂冥途的手里救了自己,但蚕娘并未放下戒心。当然也不止是防备
而已。
再怎么说,这场围杀的实际执行者是蒲轮瞽宗——蒲宗的人马、蒲宗的武功,
还有蒲宗之主违命侯亲自押阵……拿掉「殷横野委托」这个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
对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杀局所赐,违命侯恐未料到她还蓄有一击之力,胜负的天秤看似倾斜,
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关系?)
微眯着黯淡的杏眸,银发女郎忍不住想。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那时,他的模样是个
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后来蚕娘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原身,但也仅此而已。同为
长生者,她明白每个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能换得,须予以尊
重,不容轻侮,就像他为防桑木阴一脉中绝,忍不住插手干预,最终助她登上大
位,却无意染指骊珠和贮有《麓野乱龙篇》的秘匣一样。
违命侯看似轻佻,行事却有一条严格近乎严苛的底线在。硬要说有什么缺点,
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样,别说是普通人了,有时奇葩如蚕娘都
无法理解,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少女时期的蚕娘甚至偷偷喜欢过他。
武功超卓、深不可测,仿佛无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过就是一
句玩笑一个把戏而已,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对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辈、肩
上得扛着一岛兴复的烂漫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崇拜?
但违命侯有他的原则和底线。蚕娘知他不是吃斋的,活了这么久还能对世事
保持关心与活力,没变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尸,「色欲」恐怕是违命侯的小偏方之
一。蚕娘的丽色他并非不动心,只是发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岛及
其主人于他,有更无可取代的角色须得扮演。
相对于他俩漫长的人生,这点意外萌发的小感情很快变化了形质,以在长生
者的悠悠岁月里,更不易被磨损的样貌。
桑木阴在武林中之所以识者无多,除了宗门一贯低调,真正的问题出在门主
庸碌无能。蚕娘之前的数代岛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于骊珠蚕诀的驻
颜效果,弄得岛上乌烟瘴气,终于引来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换了别人,训练三虎以三刺功、屠龙阵围杀,在蚕娘看来绝对是仇敌,非掐
死了不可;唯有违命侯,她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那有洞的脑子到底又在
转什么心思。
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
小时候见他,总觉了不起,谁都比不上他;那样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对
父祖乃至兄长的孺慕。青春少艾时那段丢脸的暗自钟情就不说了,有很长一段时
间,她俩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实际上也是——彼此照拂,
交流武学排遣寂寞,偶尔互相算计,挖点小坑让对方狼狈一下,但也还在无伤大
雅之限。
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蚕娘觉得他越来越像小孩,开始变得幼稚、无赖,
甚至有点无聊。设计这个局在她看来也是够无聊的了,于违命侯,说不定自始至
终,图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她而已。
蓄着一击之力,可见自己有多光火。这其实也很无聊,蚕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违命侯晃了晃「龙吟」的乌檀面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变回那杆可笑的
猪腰形丑面。尽管身形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农村少年,但变戏法的手势,乃至那
种浑不着意似、顾盼间却如对满棚观众的做作感,皆与过去所见一模一样,既陌
生又熟悉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她猜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
而戏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个包袱哏后,观众回以一片漠然。
他见蚕娘对自己所发,要殷横野「有个交代」的豪壮之语全无反应,老大不
是滋味,随手变走木面,开掌翻出花绳,连变几种单手不可能办到的花样,然后
转手间真变出了一朵带着露水的大红牡丹……顷刻间迭出把戏的技穷之感,连违
命侯自己都难以忍受,「啧」的一声弹指散华,又自后领取出猪腰丑面扇风,忽
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问:
「是了,上回你见得权舆,是什么时候?」
「殷横野鬼得很,自我重履东海,他一直有意躲着。这可不,连杀我都假世
外大能之手啊。」蚕娘淡笑道:「若我料想无差,当年在湖庄遇上的灰衣人,便
是这厮了,再来就是邬昙仙乡的案发现场。」
违命侯见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装没听见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过舞
台效果,猪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没说是殷横野。你上回见那张权舆面具,
是什么时候的事?」
蚕娘意识到两者之别,暗自一凛,不欲打断他续掀底牌的兴致,顺着话头道:
「约莫三十年前,权舆召集众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乡那头就出了事,之后
的事如你所知。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没见着权舆。再往前一回,是『动地』那厮
瞎喳呼,没事骗人,搞得大伙儿鸡飞狗跳那次。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苏门』
首度列席,其他没说什么紧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云时的事。」
违命侯「噗哧」一声没忍住,举扇掩口。「喂喂喂,『混沌』未现是好事,
人家也不是没事乱发警报。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们说什么也要举姑射之力抵御,
届时能活几个下来还不好说。言归正传,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见过『权舆』三回,
对罢?」
这么一想还真是。百年间只见三回,谁能确定,面具后始终是同一个?
「你是想告诉我,」蚕娘柳眉一挑,饶富兴致。「殷横野这个权舆,不是咱
们在仙槎聚会的那个?」要真是这样,殷小子要倒大楣啦。谁不好冒名你冒名权
舆?女郎差点笑出声来。
违命侯敛起促狭之色,摇了摇头。
「你缺席的那回,戴权舆面具的是殷横野。」迎着银发女郎的疑诧,违命侯
两手一摊,好整以暇。「像我们这样老换身躯的,辨人的法子与你们大不相同,
你就姑且当我是望气罢。
「三十年前现身仙槎的权舆是殷横野,但此前你我所见的权舆却不是他。」
「不算殷横野,你一共见过几个权舆?」蚕娘忽然插口。
违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细数,忽然眉山一动,随即换成一副「好你个小
坏坏」的神情,食指摇动,不无感慨。「不知不觉,你已经变成那种充满心机的
坏女人了。年华易逝,留下的全是脏东西啊!」
蚕娘猜他的年纪,已猜了快一百年,只有这点违命侯寸土不让,任凭女郎威
胁利诱软磨硬泡,一点口风都不露;有几回蚕娘设下陷阱坑蒲宗,让违命侯不得
不出面,都没能换得一丁半点的线索。
「无论我前头见过几位权舆,」违命侯言归正传。「殷横野都是在三十年前
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后姑射并未再召集聚会。殷横野明显是因为权舆手上
的姑射名册,才能跳过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码头,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却不知道,
我有独特的望气辨人之术,面具于我,从来就不是保护权舆真身的依凭。此事权
舆理当知晓。」
蚕娘闻言一凛。
「你的意思是——」
「他得到面具的路子,不是正途。虽然不愿意承认,只怕总绾姑射十五张面
谱的那位权舆,已绝于殷横野之手。」
这就能解释,何以殷横野要将「古木鸢」等六张面具,以及骷髅岩的据点交
给萧谏纸等人。
撇开殷横野与萧小子的勾心斗角,藉由古木鸢等伪姑射的现世,逼迫隐于暗
处的真姑射成员动起来,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迹,殷横野便能见缝插针,最终
完全掌握组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辄得咎,担心所遇超出面具名册能节制,不
小心露出了马脚。
但除了「流云」,其余的姑射成员直到现在,都没有投身风暴的意思,依然
隐于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从不存在。殷横野只好动用十数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
挑动违命侯来杀自己,岂料这一着便露了馅,教违命侯看穿权舆生变一事。
(隐密组织不是谁都能随意玩转的呀,殷小子。你终究是百密一疏啊!)
蚕娘心中冷笑。「龙吟」能发现蹊跷,难道其他人没有自己的手段么?殷横
野手握「权舆」面具,却一直没敢召集姑射,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能说是
不狡猾。
进一步推断,三十年前的仙槎集会,正是为了引蚕娘入壳,才勉强召开的。
她还记得秘令有云,本次所议与混沌出世有关,让她带上《麓野乱龙篇》,才有
秘匣在仙乡被夺一事。
但回溯前一次的集会,就是「动地」极言混沌已现,一副世界即将要毁灭的
那回,最后证明是一场白忙:东海道的那处小渔村除了鱼啥都没有,蚕娘揣着满
满好奇,一意来瞧传说中的灭世混沌是圆是扁,做好血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连根
混沌毛也没见,怒吃一碗鲜鱼汤后,索性留在东洲玩耍。反正出来前已有觉悟,
岛上都安顿得差不多了,不急着回去。
之后在湖庄遇杜胤两小,当时殷横野能调动儒门的高手结屠龙阵,大玩两手
策略卖了吕坟羊、彭于子兄妹,依违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会里的权舆却不是他,
莫非这面具……是从儒门高层处得来?
「东海三宗,本出一源。道宗乃龙血,莲宗乃龙祀,儒宗则是龙臣,『权舆』
的传承系出其中,也不奇怪。」不知怎的,蚕娘似觉得他有些避重就轻,并未正
面回应,料他如不肯说,追问也是枉然,话锋一转:
「现下知道是哪个搞鬼,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要不是我给那厮阴了一把,
教某世外大能派人给打残了,怎么说也要算上一份的。这下可好,只能在一旁给
你加油啦。」
世外大能假装没听懂,以长长的鎏金扇柄挠了挠发顶,讷讷道:「这个嘛…
…我还没盘算好,再看一阵子罢。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蚕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错愕、恼怒等情绪一霎涌上心头,正因来
得太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女郎叹了口气,轻摇螓首。「光凭这点,就能断定
你和殷小子是同谋。刺杀独孤弋你不认为是干涉武林,我替邬昙仙乡的门人报仇
就是;你当年能插手我宵明岛的存续,殷小子篡了『权舆』之位,你却不闻不问?
就算认识你忒久,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违命侯淡淡一笑。「你怎知插手宵明岛之事,我不是后悔至今?」
蚕娘火气上涌,勉强按捺,冷笑:「看来你是后悔得紧了,巴巴带人来废我
功体,算是略补前愆么?」违命侯见她生气了,忙举手作投降貌:
「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仍觉得没有错,独孤弋的事是这样,宵明岛的事
也是。我看过宵明岛数代的昏懦无能,担心从此没落,不能善尽祖宗交代的职责,
才助你登上大位。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换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觉得淫靡阴森、死
气沉沉,最好大刀阔斧整上一整?
「我插手宵明岛事,犯的不是权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瘾症。当时以为非做
不可,如今却觉从出发点就错了,哪怕得到善果,也只是运气罢了。」
蚕娘本欲还口,一转念又咽回去,始终没有出声。
「你是历代蚕娘中,绝无仅有的武材,任内压服岛上诸多派系,瓦解了不利
宗门的反动势力,还在陆上建立邬昙仙乡等据点,令众人毋须困于蕞尔小岛,对
延续桑木阴的祚胤,有着难以衡量的贡献。着眼于此,我的决定可能未必全错。」
蚕娘与他相交至今,罕听他直言夸赞不带戏谑的,咬住笑意,哼道:「无事
献殷勤,非奸即盗!接着要骂人了罢?」
违命侯正色道:「你掌权百年,至今没个像样的传人,在胤丹书身上白白浪
费了忒多心力,最后的结果如何,就别剜旧疤了。仙乡蒙尘,你百死余生,好不
容易恢复功力,不思宗脉之传,头一件便是出岛寻仇……死于此间,桑木阴与百
年前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观之,我实是干了件错事。」
——我不是光来寻仇而已!我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啊!
蚕娘欲言又止,咬着粉白的樱唇,倔强地别过视线,仿佛又回到专找小事同
他闹脾气的惨绿年华。
「我不是来处罚你的。」见她这副模样,违命侯再板不起脸,笑顾她的眸光
里不无宠溺,一瞬间跨越了两人机锋料峭、且合且斗的百年时光,停留在初遇时
的单纯与天真。「但愿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训了。」身形微晃,挟一人而回,
正是被蚕娘打成重伤的极衡道人。
「极衡,我依约来取你性命了。」
说这话时,违命侯的口吻既无戏谑,也不带杀伐,平和里蓄着威仪,令聆者
打从心底感到宁定,似乎循声而往,世间再无可惧之事。
极衡挣扎欲起,无奈力不从心,勉强睁大了眼睛。
「侯……侯爷……小人……望侯爷……」
「你放心,答应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办到。」违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
股绵和功劲徐徐透入,和声道:「十年练功,辛苦你们啦。你等与蒲宗的交易,
自今日起生效,本侯一定为你们找出那『逐世王酋』韦无出,为赤尖山十五飞虎
了却此仇。有本侯一句话,你放心罢。」
极衡睁大眼睛,沾满鲜血的扭曲面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焕然,连口齿都清
晰起来。「感……感谢侯爷!十……十年来受侯爷照拂,小人们死路逢生,得以
苟且至今。后头的事……便拜托侯爷啦,极衡……代诸位弟兄,给……给侯爷磕
头。」骨碌一声爬起身,倒头便拜。
违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义之士,不必多礼。安心去罢。」
袍袖微振,极衡倒退小半步,顺势盘坐,三花聚顶、五心朝天,面上隐泛日芒,
周身浩气荡荡,正是极运「赤心三刺功」之兆。
赤心三刺乃儒宗绝学,昔日沧海儒宗极盛时,非经皇极殿允可,擅窥典籍者
以死罪论处。后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系,也只有被视为家主候选的菁英如吕坟
羊之流才得修习。违命侯囿于祖宗家法练不得,自也不能让手下人练,但不练又
难知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死士来练。
当年飞虎寨被南陵诸国联军攻破,极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伤至残,危难中
伸出援手并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猱猿、戈卓、极衡三人劫后余生,却不肯就
此罢休,非找到在关键时刻旁观袖手、出卖众兄弟的虎首韦无出算帐不可;但走
到这一堑,也明白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十五飞虎既是韦无出一手训练,己方
三人武功智谋远比不上此人,遑论敌暗我明,上哪儿揪出阴谋家的真身?
三虎求助于违命侯,适巧殷横野携《六极屠龙阵》与《赤心三刺功》秘本找
上蒲宗,违命侯遂与三虎订下交易,用他们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换取蒲宗
代报此仇。
违命侯回头望向蚕娘,一伸右手。「我说不坑你的。珠子拿来!」
女郎犹豫不过一霎眼,探手入怀,取出被邪秽所染的骊珠扔去。他若要此珠,
百年前已是垂手可得,虽才说过「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觉得没错」,绕这一
大圈也未免周折。男人老了会变成小孩,却绝不会变傻。
违命侯将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极衡掌中,极衡双掌交叠,平置于胸
口「膻中穴」前,闭目昂首>带回驻地,收殓遗骸。
耿照在回府之前,先去了趟将军驻驿,任宣腿脚好得大半,已返回岗位,说
将军午后精神不济,正在小憩;考虑近日将军夜里似乎睡得不好,没敢叩扰。耿
照讨了笔墨,将谷中事略写成笺,交任宣转呈。
他藉求见慕容之便,先打发老胡回去,返回朱雀大宅的路上,悄悄绕往萧谏
纸处,未经通传,悄悄由后院翻墙而入,潜进内室面见台丞,密谈了大半个时辰
才离开。
有胡大爷先行带话,待耿照归宅,符赤锦、薛百螣、绮鸳等已在大厅等候,
要不多时,漱玉节与蚔狩云亦各自赶到;阴宿冥远在阿兰山,白日里为孤竹国的
重臣所环绕,殷横野就算要出手,也决计不选这般麻烦的目标,暂且没知会她,
以免媚儿冲动行事,反倒不妙。
耿照将沉沙谷外与殷横野鏖战的经过,概略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惊心动魄,
面面相觑。
「……连慕容柔麾下数百铁骑都奈何不了他,殷贼之能,莫非鬼神!」
薛百螣面色铁青,拗得指节格格轻响,沉吟道:「没奈何,只能点齐本盟内
所有喊得出名号的高手,南冥亦须召回,与之拼个玉碎。何神君那厢我且修书一
封,让黑岛潜卫连夜送去。黄岛能人甚多,就算武功拼不过,不定能如奇宫聂二
般,以遁甲之类的异术奏功。」
「就怕敌暗我明,殷老贼个个击破,纵使集结了本盟高手,他也不来与我等
正面放对。」蚔狩云神情凝肃,摇了摇头。「依老身之见,不如众人退入冷炉谷,
暂避风头。三才五峰本领再高,也飞不过冷炉禁道;待殷贼松懈下来,再排布合
力狙杀之计。」
耿照竖起单掌,厅内顿时一静,众人投以注目,专等盟主裁示。
「蚔长老说得有理,众人即刻收拾,连夜入谷,免为殷贼所乘。」
符赤锦听出不对,强抑忧色,蹙眉脱口:「那你……那盟主呢?盟主不去冷
炉谷么?」
耿照缓缓摇头。
「我不去。宗主,恐怕潜行都的姊妹们也暂时不能入谷,起码数日之内,还
需要她们助我一臂之力。」
漱玉节从容道:「不惟潜行都,妾身愿长随盟主侧畔,共御强敌。容请盟主
不弃。」要换了别的场合,不免受人腹诽,怎么听都有荐身席枕、勾引盟主的嫌
疑,这时却说中了众人心思,赢得一片附采。
耿照举手止住鼓噪。
「今日之后,殷贼将以舆战决胜,我与萧老台丞皆是替罪羊;谁要伤了我,
怕殷贼要与他急,眼下并无急切的危险。若是一走了之,正遂其意,倒像畏罪潜
逃,跳到海里也洗不清,反而便宜了贼人。
「散播流言,正是潜行都诸位姊姊的拿手好戏,这一阵尚有攻防,不得不多
多倚仗。万一殷贼不利,必以诸位性命安危相胁,故避于冷炉谷中,令其难以出
手,才有继续对抗的本钱。」
薛、蚔还待相劝,见盟主心意已决,再难撼动,横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遂
依令而行。耿照让李绥尽起宅中金银,发给婢仆们半年工资,连夜打发回乡,承
诺事过之后,必召回任用,一切如故。李绥欲留,耿照不允,中年管事想了一想,
小心斟酌道:
「小人就是个拿钱办差的,与东家非亲非故,实因无处可去,才与东家商量,
暂留于此。这宅子里开门关窗,总不能没个照应,若有什么变化,随时打发小人
便了。东家看这样……行不?」最终还是答应了他。
符赤锦回房收拾细软,耿照推门而入,与她并肩坐在床缘,握住她温软白腻
的小手,凝着桌顶灯花摇曳,半晌无话。
「我不哭,也不闹着留下来陪你。你说要怎么,我就做什么,一点也不让你
烦心。」宝宝锦儿强自微笑,盛着两丸黑水银似的翦水明眸里泪花打转,硬是不
让淌落。「但相公心里有什么,都要告诉宝宝,别独个儿在心里苦,好不?」
宝宝,是我的七叔……我的七叔死了。我亲手化去他的尸骸,还对人说我不
认识他,说那不过是个犬死道旁的无名小卒——
耿照几乎忍不住要倾吐一切,就像过往那样,但萧谏纸阴冷决绝的声音在耳
畔响起。「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世人没有一刻忘记过他。死在山上的无名
尸,决计不能是屈咸亨!」
他轻拍了拍少妇的手背,对自己也对宝爱的玉人狠起心肠,不去看她泫然欲
泣的绝美泪颜,自床沿站起身。「别担心,宝宝。一切……一切都会好好的。你
在冷炉谷等我,待此间事了,我陪你送大师父、二师父回乡。」
大宅一夜间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扫地开门的李绥。
绮鸳在另一处乌家物业里建立据点,饶是加紧手脚,仍花去大半夜时间。天
未大亮,潜行都倾巢而出,于全城各处搜集情报,掌控不同版本的流言耳语。
但殷横野动作之快,仍超乎耿照预期。
沉沙谷的骚动,昨儿未入夜前已在城中流布,说是南宫损勾结匪徒,行刺萧
老台丞,以失败伏法告终。而后萧谏纸回城,状若疯狂的抱尸异举令传言一变;
巡检营载运死者入城,遭人目睹尸骨无全的惨状,流言再度歪曲变形——
「这人很厉害。」绮鸳呈交报告时,难掩那份挫败与不甘愿,不能尽情地贬
低对手,令少女极不痛快。「不断被修正的谣言,传播速度最快,效果也最好。
定于一尊的说法,三岁孩儿都不上当。」
天明后陆续回城的越浦衙差,终于交接下班、准备打道回府的驿卒,持续为
谣言添砖加瓦。到得这一日的晌午,几已勾勒出殷横野想要的结果——
死者是剑冢的副台丞谈剑笏,及秋水亭主南宫损,活着的是萧谏纸。加害者
与被害者的角色,在此产生了微妙的错置。
萧老台丞是武烈帝的功臣啊,忒有名望的人,岂能无故行凶?哎呀你不晓得,
听说在沉沙谷搜出了证据,萧谏纸不是好人哪,搞出了个叫什么姑爷的神秘组织,
想要造反……
前些日子流民围山,不是有帮黑衣人搞事?就是那捞什子姑爷啊!
你别笑死人了,什么姑爷,我还姑奶奶咧!是「姑射」!我五姑父他六姨的
大儿在将军手下当差,说慕容柔早就暗中派人查这个姑射了,没曾想,居然是从
龙功臣萧谏纸搞的花样!
听说那谈大人刚正不阿,疑心老萧有猫腻,与南宫损商量举报,老天没眼,
消息走露,萧老儿先下手为强……沉沙谷里找到了南宫大侠与谈大人的亲笔书信,
说在白城山谈大人屋里有证据,县令已派人去搜。这要查出铁证,啧啧,萧老儿
要诛九族啦!
殷横野虽受「不使一人」的誓言所制,不得不交出东海儒脉的权领,却总能
变着花样利用资源。这散播流言的系统连绮鸳都觉高明,背后不知是何等势力精
细运作。
耿照一夜无眠,在李绥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换上正服,待慕容柔传召,然而
直到傍晚,李绥进房问膳,都没有来自将军驿馆的消息。
等到第三日上,耿照终于按捺不住,命李绥备车,往驿馆求见将军,谁知又
吃了闭门羹。「娘娘有命,让将军走一趟栖凤馆,已去一会儿啦。」任宣神色古
怪,耿照心觉有异,低声道:
「我写的便笺……将军看了么?」
「我当日便已呈交。」却未正面答覆将军看了没。
耿照沉吟片刻,面上不露声色,微笑道:「任兄气色不错,脚伤好全了罢?」
任宣拱手道:「托大人之福。」犹豫了一下,见堂外无人,仍是着意压低了声音:
「大人自好回转宅邸,近日之内,暂且休来。小弟猜想将军公务繁忙,日日皆要
外出,大人恐怕遇不上。」
——这是将军的意思。
耿照警省过来,起身告辞,途经萧谏纸的驿馆,其外并无官军把守,显然镇
东将军未以犯人目之。
流言在几日内,越传越不像话,有真有假,唯一不变的是细节渐多。「姑射」
与刀尸的关连,近期武林事如何起于「姑射」……市井里随便拉个人来,都能说
上一大套,个中不乏萧谏纸为迟凤钧等备下的脱罪说帖,消息若非萧老台丞所释,
代表迟凤钧早已变节,又或打从一开始,就是平安符阵营的反间。
失踪的琉璃佛子亦是「姑射」成员之一,还试图侵犯皇后——传到这份上,
始终装聋作哑的慕容柔也成箭靶,盛传他之所以包庇萧谏纸,迄今尚未押人取供,
怕与「姑射」之间千丝万缕,死活脱不了干系。
慕容柔八风吹不动,旁人可捱不住这块饵香,纷纷出手。
白城山在行政地域上,属西城县与峒州所辖。埋皇剑冢的正式署衔乃「东海
道行司礼台」,名义上是直属礼部的朝廷机构,地方官哪里管得?况且礼部尚书
最多三品,见了堂堂正二品的司礼台丞,还得毕恭毕敬行礼问好;小小知县知州,
逢年过节没敢少了上山问候,哪来的胆子争辖权?
然而,查抄沉沙谷的事甫一传出,当天西城县令就带人上白城山,从谈剑笏
的房中秘柜搜出厚厚的手札书信,极陈萧谏纸阴谋造反、策动武林的各种迹兆;
接连数日,峒州知州房书府更是扣押了十几箱的「证据」,连同挺身指证的院生
二十余人,在峒州州衙的大队武装衙差,以及镇海镖局高手的保护下,往京师平
望进发,为揭发这桩谋反大罪的壮行吹响了第一声号角。
耿照对慕容柔的智慧深具信心,知将军不会被流言蒙蔽,但不管不顾当没事
人儿,似也太狂了些。将军毋宁是在等待,问题在于:将军等的,到底是什么?
李绥每日晨起,伺候典卫大人用过早膳,便依大人吩咐,将朱雀大宅的正门
全开。「待有官兵来锁我,你就赶紧从后门离去,细软记得提前收拾妥贴。」耿
照笑道。「我是希望他们快些来。」
李绥也拘谨地笑了,答得小心翼翼。
「东家吉人天相,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翌日没等到官兵,倒是胡大爷上门了。
胡彦之的追踪术天下无双,从违命侯眼皮下都能走脱,没有躲起来避风头的
道理。况且耿照以盟主之尊号令七玄,可管不动义兄,胡彦之这几天在外头走动,
不时支援策应潜行都,帮助甚大,狠狠掳获了一批花样少女心,被绮鸳列为不受
欢迎的榜单之首,自也不在话下。
他将一卷榜示「啪!」拍在桌上,神情凝肃,罕见地全无戏谑之意,半点笑
不出来。「这玩意最早出现在越浦衙门后进的墙上,后来桥市、各大城门早市…
…都能见得,揭都来不及揭,直想一把屌火烧了干净。」
「这是什么?」耿照本欲开展,胡彦之却不挪掌,直勾勾盯着,打算先给他
做心理准备。「有人公布刀尸的名单。我先说了,有你的名字,天字第一条,赏
脸得很。」
(终于来了!)
耿照点点头,胡彦之见他无有诧色,显是意料之中,扬眉:「……你连这个
都想到了?」少年不置可否,就着桌顶摊开皱巴巴的榜告。
那黑榜之上墨迹淋漓,字却不怎么好看,色甚乌浓,不知怎的有几分血书垂
流之感,可想见贴满街角时,那股子碜人的阴森可怖。
妖刀附体,血流漂杵,姑射刀尸,助纣为虐
白日流影城耿照
指剑奇宫沐云色
水月停轩黄缨
水月停轩碧湖
虎王祠岳氏岳宸海
焦岸亭崔氏崔滟月
「殷贼冲着我来,并不奇怪,风云峡此番大大得罪了殷横野,沐四公子列名
其上,亦是理所当然。阿缨与碧湖姑娘在江湖上毫无名气,一次放上两名水月停
轩的弟子,怕是意在红儿,乃至红儿的师傅杜掌门——」
「碧湖是我同母之妹。」胡彦之提醒他。
耿照猛然省觉,终于露出一丝动摇之色。
原来不是针对水月停轩或杜掌门,自始至终,殷贼的目标就是老胡的母亲,
胤野胤夫人。
「我问过兄长,为何要将小妹炮制成刀尸,他从未正面回答我的质问,似有
难言之隐。我有想过,或许……是我母亲的意思。只是直觉而已。」老胡肃然道:
「小耿,我得暂时离开你一阵了。小黄缨在冷炉谷不会有什么事,但碧湖还
在朱城山,独孤天威和你那二总管不在城里,万一有什么浑人对她出手……我没
法原谅自己。」
耿照欲言又止,最后只点了点头,与义兄把臂交握。「一路小心,尽快将碧
湖姑娘接回冷炉谷,我这儿还有些事需要你照应。」胡彦之笑道:「快则五六日,
至慢也就八、九日,你撑着点,别自个儿玩脱啦。」以策影脚力,一日半来回不
成问题,但碧湖有伤在身,昏迷不醒,套辆平稳的大车载回冷炉谷,差不多就得
这般辰光。这还没考虑进出流影城带人的难处。
胡彦之离开前,掏出另一份告示摊在桌上,与前一张并置。
「妙的是,刀尸名册居然有两份。这份上头除了鹿老杂毛的私生子,其他全
是死人,就算鱼目混珠,也有良心得多……该不会是你写了教人贴上的罢?那个
郁穆言又是哪来的某某?」
「不是我写的。」耿照忍着笑意。「我猜是剑冢遭妖刀附体的院生,遗体被
携至灵官殿里的那位。」这份名单显是萧谏纸所流出——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
该也是先前所留的后着。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人对殷贼的抹污手段还以
颜色,少年心中不无宽慰。
「将军麾下的少年典卫竟是刀尸」一说,将这场流言混战,推至前所未有的
高峰。原本日日中门大开的朱雀大宅附近,没少了探头探脑的好事之徒,想窥得
什么隐密,好向人说嘴;刀尸榜一揭,大宅四周的街道上野狗都不见一条,谁都
知道铁骑将至,少年得志的典卫大人转眼陷身囹圄,差别在于谁来拿人而已——
是被逼到极处,不得不押审爱将用以自清的慕容柔,抑或额手称庆,终于逮
住镇东将军一条软肋的诸多政敌,打算大展拳脚屈打成招,一举推倒宰制东海多
年的最后将星?
但谁也想不到,来的竟是金吾卫。
第二六三折、香辇为狱,天囚凶忍
铠仗铣亮、衣饰华贵的金吾卫涌进朱雀航,一派风风火火的抄家气势,瞧得
邻里间的富户们挢舌不下,算起来是沉沙谷战后第十天的事。连遇事淡定的李绥
也无法视若无睹,按东家吩咐,赶紧拎着包袱细软由小门离开。
来自平望的金吾卫少爷兵们,毕竟不如越浦衙差能干,没人想到该守住四周
门户,抢着从大开的中门冲进宅邸,旋被各种珍稀摆饰迷花了眼——
「乌夫人」之富可不一般,即以越浦五大家的标准,亦属个中佼佼。平望来
的贵族子弟别的没有,没少见了好东西,惊呼声此起彼落,哪里像是抄家?直似
逛起了专收名品的珍宝阁。手无缚鸡之力的李绥就这么大摇大摆出了朱雀航,连
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大厅之上,耿照踞于一张八角圆墩,正饮早茶,端着茶盅电目一扫,撞进厅
里的金吾卫无不吓成鹌鹑,自动分作两列,垂手低头,气都不敢多吐一口,唯恐
典卫大人忽展神威,厅堂内顿成血海。
此番来的金吾卫,十之八九在论法会上亲睹三场恶斗,见识过这位少年典卫
的盖世神功,来时还不觉怎的,咫尺间忽见本尊,当日的惊心动魄涌上心头,分
站左右不敢喧哗也就罢了,到得典卫大人身前一丈,莫敢再近,遑论越其而过;
偏生后头有人持续走入,一见耿照便即噤声,黑压压地挤在门边,个个灰溜溜的,
怕有哪个起了头,立时便跪成一片。
耿照「喀」的一声放落茶盅,站得最近的两人应声软腿,幸得同伴搀住,没
能引领潮流。「……任大人呢?」典卫大人环视现场,瞧得众人一一低头,如遭
利剑断首。「既然来了,何妨现身指教?」
「任大人没来,来的是你家姑奶奶!」
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语,来人莲瓣似的小巧足尖探入深槛,裸出雪缎绣鞋的
脚背浑圆雪润,虽未着罗袜,肌肤却较绸缎细罗更匀白,娇小的身形婀娜有致,
玲珑浮凸,将一身淡紫间白的薄罗衫子,裹出了峰壑起伏的傲人曲线,圆凹紧致,
分外精神,竟是水月停轩三掌院,皇后娘娘的亲妹任宜紫。
身畔两张一模一样的娇俏面孔,分侍左右,同款的连鞘长剑俱收于臂后,连
动作也如照镜对影,无有不同,自是任宜紫的侍婢金钏银雪。她二人虽是孪生,
精致的巴掌脸蛋儿宛若一模印就,瞥见耿照时的神情,却能清楚区分哪个是哪个:
俏脸羞红,慌慌张张转开视线,不敢与之相对的,是妹妹银雪;下巴微抬,
一脸的看不起人,仿佛能听见她冷蔑一哼,却同样胀红了柔嫩粉颊的,肯定是姊
姊金钏。
双姝芳龄二八,正当青春年华,身子仍在长成,较之数月前所见,亦有微妙
不同。金钏身形结实,细腰挺拔,要比妹妹略高一些;银雪则较姊姊更为腴润,
周身充满水乡女儿气息,柔若无骨,甚是惹怜。显然双胞胎也不全是一样,耿照
暗暗纳罕,不忘冲双姝一颔首。
单论相貌之美,艳光四射的任宜紫依旧是全场焦点。
更何况,也不只金银双姝犹在发育,较前度栖凤馆内相见时,任宜紫拉长了
身板儿,却未因此显得瘦削,奶脯臀股益发丰盈,宛若熟实欲滴,更添一丝女人
味;衬与无与伦比的紧致弹性,尽显青春骄人。
她见金吾卫士一个个夹着尾巴似的,怒极反笑,单手叉腰,纤指一戟,环视
众人:「在山上不是挺能吹的?怎地下得阿兰山,个个鹌鹑也似,丢尽了我叔叔
的脸面!这厮被举发是姑射刀尸,谋逆造反的共犯,连慕容柔都不敢动手,今日
金吾卫拿下了,还不扬威东海,震动京师?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谁敢随我拿人?」
卫士们面面相觑,尚未决定要不要轰然响应,耿照已忍俊不住,大摇其头。
「任姑娘,你这话不对。匿名诽谤者黑函也,朝廷王法是不许人这样做的,
你要抓,也是抓那些个张贴告示的人。你若疑心我犯了事,该是请我去问明案情,
厘清是非才对,哪有未审先判的道理?
「况且,这儿这么多人里,只我有朝廷敕封的七品官职,令叔父任大人若然
在此,倒能提我问案,否则此间只有我能问人,你让何人问我?」
任宜紫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纵使耿照说得慢条斯理——这点尤其气人,他
绝对是故意的——她却连一句也驳不出,迳张着润泽彤艳的樱桃小嘴乖乖听完,
模样可不大好看。身后金钏费了偌大功夫才没笑出来,银雪既尴尬又担心地碰着
姊姊的臂膀,唯恐小姐忽然转头,把气出在姊妹俩身上。
「你……你好大官威,是不是没把我姊姊姊夫放在眼里?」
你是哪只耳朵能听出这样的结论——耿照简直吐槽不能,陡然间有些失语。
靠姊姊姊夫也够没出息的了,能别这么理直气壮不?你好歹来点强词夺理啊。
任宜紫忽然发现这居然也是种策略,显然还有点效果,索性不管内容,全凭
气势压人。「对付你这种奸邪歹人,最好就是倚多为胜!你可别逼我动武啊,本
姑娘带了两百来名金吾卫,一声令下,将你剁成肉泥绰绰有余,乖乖束手就缚,
可免零碎苦头。」
满厅的金吾卫士都快哭出来。这种拦路土匪式的说帖,棒槌都说服不了,场
面要如何收拾?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怎么会以为能一亲任家小姐的芳泽,
跑来干这等送掉小命的蠢事——
「那好,我便随姑娘走一趟。」
众人正自怨自艾,谁知耿照竟自伸双手,示意来缚。
任宜紫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见这傻子能蠢到引颈就戮,芳心窃喜,不忘
干咳几声,摆足派头。「金钏银雪,捆了这厮,带回娘娘驾前审问。」孪生姊妹
取出一条泛着乌金暗芒、约莫小指粗细的精巧链子,七手八脚捆了耿照双腕,拉
着他跟在小姐身后,一路往厅外行去。
「姑……姑娘,那我们……要做什么?」一名金吾卫茫然开口。
「抄家呀。」任宜紫轻扭柳腰,回眸嫣然。「看到像证据的物事便打包带走,
一张纸头也别放过,要是找到谋反的证据,可就发达啦。忙得差不多了就自个儿
回去,省得我叔叔叨念。你们别跟来啊,小心本姑娘一剑斩了,只能自认倒楣。」
大宅之外,停着一辆巨大的三乘牛车,通体髹满乌漆,四面门窗外俱都垂挂
着细编竹帘,虽无华丽赘饰,一眼即知价值不斐,便在求见将军的巨贾名流中,
亦罕见如此结实而低调的车体。
以畜力计,一头牛能拉六到八百斤重,耐力尤强,适于行远,缺点就只有一
个「慢」字。寻常牛车多作二轮,一乘绰绰有余,载上三四人也不怕。这辆乌漆
大车用上三头健牛,四只径逾三尺、轴辐镶铁的包革大轮,其平稳之甚,怕是它
最不惜工本的奢华处。
金钏打开车厢一侧,拉下梯台,待其余三人鱼贯爬入,才将车门关妥,跳上
辕驾,「吁」的一声控缰甩鞭,熟练地驾起了牛车。
车厢内,简直就是一处具体而微的富丽闺阁,底层遍铺南方惯用的厚厚蔺草
垫子——黑岛似乎有此常俗,朱雀大宅里有好几处这样的院落。绮鸳挑选的潜行
都据点多半是类似的房间,诸女入室以前,总在架高的廊庑间褪去鞋袜,赤足在
房里踏来踩去。蔺编的淡雅香气,混着少女足趾雪弯的轻潮微汗、肌肤润泽,亦
是极诱人的一景。
此间所用,似比乌家更讲究,蔺草香气馥郁,不夹一丝杂嗅,也可能是新近
铺就,未受肌肤汗渍沾染。蔺草垫上,铺着轻软如云朵的厚厚被褥,材质耿照不
知其名,整个车厢竟无「地板」之一物,就像一张大得不可思议的床。
任、银二女都是褪了鞋袜才进的车厢,耿照双手不得自由,任宜紫掀开云褥
一角,让他有草垫可栖身,蹙眉道:「喂,把那双泥鞋给我脱了,莫弄脏本姑娘
的香车。」却是对着银雪说。
少女小脸一红,屈膝跪坐,饱如桃实的雪臀绷紧裤布,枕在两只雪玉般的小
巧脚掌之上,笨手笨脚地除去耿照的靴袜。他每日梳发更衣,等着被将军或娘娘
提去审问,不惟里外衫裤,连靴子也是新的;反正偌大的府邸仅余李绥一人,有
得烧水洗浴已属不易,横竖无人捣衣,索性每天换过新的来穿。
任宜紫「泥鞋」云云,委实是真冤枉。
银雪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羞得耳根红透,好在典卫大人的脚十分干净,与
想像中的臭男子全然两样,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小脑袋瓜子里烘热如沸,颇难保
持清明。
车厢四角堆满绣枕,约是供乘者偎倚之用,居间有张奇怪的椅子,像是坐垫
之上,凭空生出靠背与扶手,又似一张填充着枕芯的柔软太师椅锯掉四支木脚,
总之十分怪异。
任宜紫命银雪解开细炼,让耿照伸直腿,「坐」上那张无脚怪椅,再将双手
捆于扶手。耿照发现怪椅的扶手靠背皆是硬质,能够充分地支撑身体,这若是拷
问人的刑具,决计开天辟地以来最最舒适的一张。
任家小姐似对他乖乖配合「移囚」十分满意,玉靥酡红,黑白分明的杏眸滴
溜溜一转,跪坐合掌道:「好了,本小姐要来审问你啦,要是不尽不实,当心大
刑伺候。」说着噗哧一声,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唯恐被看扁了,赶紧抿住,努力
板起俏脸,恶狠狠道:
「你是不是刀尸?老实招来!」
「不是。」
「但人家说你是啊!」
「那姑娘得问人家。」
「我怎么知道是哪个说的?」
「巧了。」耿照点头附和:「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再打听打听?」
任宜紫柳眉一挑,面色沉落。「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看我不起啊,当我是傻
瓜似的。来人,给我用刑。」
银雪本躲在她背后捂嘴忍笑,被唤得猝不及防,不觉有些发怵。
「小姐……用、用刑?」
任宜紫狠笑道:「还是我教你?」作势扬手。银雪「呜」的一声抱头闭眼,
没敢躲开,片刻后未觉疼痛,才知主子不是真要打。
她怯生生伸手,往耿照面上扇了一记,任宜紫抬起雪玉般的裸足,照定她屁
股一踹,银雪向前扑倒,恰恰撞在耿照怀里。
「没用的东西,闪开!我教你怎么打。」拎着银雪后领往旁边一扔,反手掴
了耿照一记耳光,只觉手背像是打在玄武岩上,眼前一霎全白,旋即被难以想像
的激痛所攫,两膝夹着左手满榻打滚,眼角挤出泪花。
「痛……哎哟……疼死我啦!」
「手背骨头多,是比较疼些。」耿照好意提醒她。
「你的脸是铁做的么?疼……呼呼……疼死人了!」
「为官不易,多少得练下脸皮。我是靠脸吃饭的。」
「……『靠脸吃饭』才不是这个意思!」少女狂怒起来,甩了甩红通通的左
手背,拽起银雪的佩剑,劈头夹脸的一顿打。雨点般落下的鞘尖不只打在耿照身
上,连银雪亦一并牵连。
双胞胎里的妹妹不敢哭叫出声,死命咬着呜咽,举臂护住头脸。
(是了,她是怕被金钏听见。)
想起当晚在栖凤馆与孪生姊妹花斗剑,剑术高明的银雪性格软弱,技逊一筹
的金钏为保护妹妹,总是勉强自己为她出头……
「够了罢。别真的打伤了人。」耿照的左手不知何时恢复自由,冷不防握住
剑鞘,任宜紫抽之不出,错愕还在愤懑之上。「乌……乌金链子……怎么……」
「没绑紧,再绑牢靠些就好。」
牛车突然停住。辕座上的金钏掀开竹帘,探身入内,寒声道:「你莫欺负我
妹妹!」任宜紫本欲随口推托,蓦地想起一事,咂嘴道:「意念相通,感同身受
……真是方便哪。怎地我和姊姊,就没这等好使的连心术?」似笑非笑,不知想
到了什么,连颈根都红了,夹紧裙布里的修长大腿轻轻摩擦,一时忘了该追究金
钏的不恭顺。
金钏爬进车厢,褪去鞋袜。一样是不见阳光的肌白处,足弓却比银雪更小巧,
也不似新剥菱肉般肉呼呼、水嫩嫩,线条更精致俐落,一如少女外露的剽悍不驯。
她飞快检查了银雪的头脸手臂,边喃问「疼不疼」,以双姝知觉相通、感同
身受的连心异能,宽慰的成分远大过垂询。银雪连抵抗都消极无力,扭动娇躯的
颟顸与犹豫全然挡不住姊姊急惊风似的快手,早在表现出抗拒之前,关心便已跑
完了全程。
「你去驾车。」金钏指示着,全无商量的余地。某种意义上姊姊和小姐对银
雪并无不同,都是不容分说的存在。明明她才是三人之中,武功最强的那一个,
耿照忍不住想。「我来服侍小姐便了。」
银雪接过姊姊递来的鞋袜,不愠不火地钻出去。在她的驾驭下,连牛车都比
前度更慢些。
金钏只瞥耿照一眼,连厌恶都懒得遮掩,就是典型的那种「你们男生都是脏
东西」的无意义针对,重新捆紧乌金链,炼圈陷进袖布里,是搁着不理都隐约生
疼的地步。果然银雪是留了手。
少女的反抗异常直白,对任宜紫也一样,不知该说生性耿直,抑或不知变通。
任宜紫是娇生惯养,但还没有蠢到视而不见,她将金钏的抗拒与不屑全看在眼里,
绝非习以为常或破格包容,而是这样的「玩具」玩起来更有意思。
金钏银雪她是想玩就玩,耿照却罕有今日这般良机,取舍不难。
「你也见了,本姑娘问案那是半点不含糊。你要是再虚应故事,我就打她给
你看。」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脸红,边以鞘尖胡乱刺着金钏玩。金钏随手拨开,与
逆来顺受的妹妹不同,没给她留什么主仆的情面。
耿照到这时,都想不透她今日所为何来,任宜紫却饶富兴致,明艳无俦的桃
腮杏眼间似笑非笑,狡黠得分外媚人。
耿照总觉得她的美丽除了精致超凡的五官轮廓外,另有一股难言的野性与生
命力,很难用一句「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交代过去。那些被她吸引挑拨、不
知所以的金吾少壮,兴许不全是因为美色之故。
「我听说你那个老婆是假的,你们不是真成了亲。她只是你们七玄里的一个
妖女。」任宜紫斜乜着眼,抿嘴道:「还有人说,你和我二师姊才是一对儿,你
就想做镇北将军的乘龙快婿,是不是?」
宝宝锦儿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血牵机」的寡妇身份、同岳宸风厮混的
旧史,都不是什么秘而不宣之事。阿妍不涉武林,又对耿照颇有好感,任逐流不
会和她说这些。任宜紫却不同,缠着叔叔撒泼扮痴,娇嗔几回,便将符赤锦的底
细摸得一清二楚。
耿照渐感烦躁,不想再陪千金小姐过家家,随口道:「是哪个说的,姑娘得
问他。娶妻成家,还能有假么?我娶何人为妻,又与问案有什么干系?」口气冷
淡,面上已无笑意。
任宜紫没想他说翻脸就翻脸,先前那种彼此胡言调笑、暗藏机锋的好气氛消
失无踪,搞不清楚自己错问了什么,不是就是提了妖女么?本已懊恼,余光见金
钏翻了个白眼,自非是因耿照所答,怒火更炽,反而露出灿笑,悠然道:
「就没句实话,看来非用刑不可啦。金钏,给我剥了他的衣衫,敢留得一丝
半缕,仔细你妹妹的皮!」
(第卌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