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九集)(完)
第一章
半月状的水潭透出微弱的光芒,随着水波的摇晃,细微的光影在洞窟嶙峋的
石壁上映出层层涟漪。程宗扬抬手抚摸着洞窟的岩石,石壁又湿又凉,残留着湖
水的痕迹,显然不久之前,这里还被湖水淹没。
洛都水温偏高,冬季极少封冻。廖扶施展法术,使得气温剧降,以至于永安
宫旁这处大湖冰封尺许,冰层厚得足以跑马。
可现在冰层与下方的水位几乎相差丈许,也就是说,湖中水位在冰封之后的
一夜之间降低了几乎近丈……
程宗扬抱住肩,一手摸着下巴,望着壁上的水痕。
「大笨瓜,在看什么?」小紫趴在水潭边一块岩石上,她两手支着下巴,半
身浸在水中,紫色的罗裙像鱼尾在水中微微摇曳。
「你怎么又跑水里了?」程宗扬伸手道:「快点出来,小心冻着。别看都是
水,这里的水温和南荒可不一样。」
「水里一点都不冷啊。」小紫灵巧地打了个转,「在想什么?」
「我在想,水都去哪儿了?」
「大笨瓜,当然是流走了。」
「对啊。流走了。」程宗扬皱眉道:「永安宫是洛都地势最高的地方,水往
下流,这么说,湖底有条暗渠……」
小紫往旁边一指,「有没有暗渠,问她好了。」
吕雉软绵绵伏在岸边,她浑身是水,红唇抿紧,湿淋淋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
颊上,眼神犹如刀锋,冷冷盯着朱老头。
为了能诛杀殇老贼,她不惜一切代价,费尽心思在北寺狱布下杀局,甚至为
此舍弃了永安宫。
谁知一向办事可靠的蔡敬仲这次却看走了眼,被他买通的石敬瑭貌似英雄,
却是个口是心非的无耻小人,骨头比面条还软,白拿了自己一大笔定金,见势不
妙,竟然翻脸不认账。当初应诺过的太乙真宗更是连人影都不露。
这些倒也罢了,蔡敬仲在南宫漏出马脚,被绑上高楼活活烧死,死得活该。
最让吕雉恼恨的是自家弟弟。吕冀豢养多年的死士本该为吕氏效死,岂知会
为一个布衣草莽背弃主家——何其荒唐!
难道真是人心向背?自己的吕家真的是人心尽失?
这种说法吕雉根本不信。人心算什么?世上尽多愚夫愚妇,无知而又怯懦,
几则所谓的秘辛,就能让他们如同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内幕。再加上几个下流的
字眼当点缀,就足以让那帮蠢货要死要活。
人心就是这么容易蛊惑。吕雉从来都不在乎。帝位所属何曾与那些子民有半
点相关?能够染指帝位的,无非是刘氏宗室。
定陶王刘欣一个乳臭未干的稚子,江都王太子刘建一介妄人,至于太平道、
黑魔海、晴州商会——不过泥沙而已。在吕雉眼中,真正能够威胁自己权力,乃
至吕氏生死存亡的,唯有一人:那个北寺狱中的囚徒刘病已;挟书求学的太学生
刘次卿;仗剑而行的游侠儿刘谋;曾经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的阳武侯刘询;令人
闻名色变的鸩羽殇侯殇振羽。
时光荏苒,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成为垂暮老人。可他只要存在一天,就
始终如同一根利刺,让吕雉坐卧不安。除却杀父弑母的不共戴天之仇,更让吕雉
忌惮的是他的身份:武帝的嫡重孙,血脉最纯正的刘氏宗室。无论刘欣、刘建,
还是刘蒜等一众诸侯,都只能争论近支宗室,唯有刘询是无可争议的嫡系。
没有人知道吕雉多少次在深夜中惊醒,只因为她梦到那个人坐在御座上,用
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永安宫富丽堂皇的宫殿,精美厚重的帷幕,数以万计的宫
人内侍,都无法阻挡她心底的寒意。
唯有杀死刘询,除去这个对天子之位最大的威胁,她才能免除忧惧。
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程宗扬看着吕雉,忽然间心头一动,想起赵飞燕。永安宫湖水突然下降,几
乎同一时间,远在长秋宫的暗道莫名其妙被水淹了,只要稍微联想一下,真相便
呼之欲出。
片刻后他轻轻呼了口气,「两位爷,别顾着吃了,咱们恐怕碰到什么了不得
的东西了。」
「长秋宫的暗道?」曹季兴听过他的猜测,沉吟片刻,「出口位于何处?」
程宗扬道:「永和里。一处破宅子的枯井里头。」
「永和里啊。」曹季兴摸了摸干巴巴的下巴,「原来是刘端那处宅子。」
刘端?这名字听著有点耳熟……
「刘端?」程宗扬道:「胶西王?」
程宗扬想了起来,刘端这个名字自己不止听过一次。那个不修宫室,不近妇
人,连租赋都不收,身为诸侯,却热衷于以乞丐身份云游天下的大奇葩啊。
「没错。」曹季兴道:「永和里的破宅子,除了胶西邸还有哪儿?」
洛都一众里坊之中,尚冠里以权贵云集闻名遐迩,但洛都威势最盛的里坊还
不是尚冠里,而是永和里。赵王的赵邸,江都王的江都邸,定陶王的定陶邸……
诸侯王邸皆在永和里,坊内王侯云集,威势之盛仅次于南北二宫,华宅豪邸
鳞次栉比,一座比一座富丽堂皇。至于破宅子,唯有一处,就是那位胶西王,难
怪曹季兴一听就知道是刘端。
程宗扬心头一动,从腰囊中取出一只油布包,「这东西你们认识吗?」
油布包内是八块润若羊脂的玉牌,正是程宗扬费尽手脚,好不容易才凑齐的
岳帅遗物线索。
「咦?」
朱老头和曹季兴两个脑袋同时凑了过来,盯着那些玉牌。旁边的吕雉一眼扫
过,同样露出一丝惊异。
曹季兴道:「瞧这质地、纹饰、尺寸……像是哪位宗室的玉牒啊……咋会切
成这模样了?」
朱老头道:「上面刻的啥玩意儿?大爷瞅瞅啊,伊阙出云台……」
「干!」
程宗扬突然大叫一声。
朱老头一手哆嗦着捂住胸口,颤声道:「小程子,你这是弄啥咧?大爷这心
肝肺哟……」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看明白了,最后找到的那块玉牌上,刻的既不是胶西国,
也不是胶西城,而是胶西邸!
那个「邸」字刻了几遍都没刻对,单从划痕就能看出岳鸟人恼羞成怒,最后
胡乱划了几下了事,难怪秦桧和严君平绞尽脑汁都认不出来。
后面的「西井」不是别处,正是长秋宫暗道出口的那口枯井,正好位于废弃
的胶西邸西侧。「白石下」,岳帅的秘密就藏在井内一块白石的下方。
自己多少次与秘藏擦肩而过,竟然一无所觉,程宗扬只想仰天长啸,岳鸟人
这个该死的文盲,简直是坑爹啊!
「那鸟人的宝藏?」朱老头撇了撇嘴,「他有个屁的宝贝,还宝藏?八成是
蒙人的。」
「说不定有呢?」程宗扬还抱有一线希望。
「你找到啥了?」
玻璃马桶?王炸?卧石绿?说出来都丢脸。程宗扬拣出胶西邸那块玉牌,心
下百般犹豫。
永安宫的湖水,长秋宫的暗道,岳鸟人的遗物,都指向那座废弃的王邸,也
许其中真有什么秘密。
曹季兴一直眯着眼睛打量着那些玉牌,良久才了呼了口气,「这是先帝的玉
牒。」
「你能确定?」程宗扬道:「这上面的字全被刮掉了。」
曹季兴用指腹摩挲着玉牌上的纹饰,「我以前在东观当值,整理过帝室的玉
牒。这一块的纹饰……是先帝刘奭的。」
刘奭?吕雉的老公?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半点儿摸不着头脑,「谈正事,
先不说这个。这条暗道是怎么回事?」
朱老头对曹季兴道:「宫里头的路数你不是熟嘛,说说,永安宫的湖水咋会
流到永和里呢?」
「我哪儿知道?」曹季兴琢磨道:「兴许是永和里的暗道从长秋宫一直通到
永安宫?」
程宗扬忍不住道:「那也不会通到湖底啊。开一次淹一次,那得多蠢?」
曹季兴一拍大腿,「哎,程哥儿,你说得有道理啊。」
程宗扬才不信他会想不到,「就算永安宫湖底和永和里那口枯井相通,可是
一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水就流了出去呢?这里面肯定得有机关吧?那么机关在
哪儿?又是谁动了机关呢?」
曹季兴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知道。没听说过。」
程宗扬扭过头,「老头儿,宫里你不是也熟吗?」
朱老头揪了揪胡子,诚恳地说道:「牢里头我熟。」
程宗扬越想越纳闷,一般的暗道也就罢了,可这条暗道从永安宫到长秋宫再
到永和里,途经南北二宫,直抵诸侯王邸,造价和工程量可想而知,这么大的阵
仗,建造时根本不可能瞒过人。朱老头和曹太监居然都不知道。
小紫拨着水,对吕雉道:「你不是特意跑回来的吗?」
「你肯定知道内幕,对吧?」程宗扬蹲下来,温言道:「听说娘娘常喜欢临
湖远眺,夏天还好说,大冬天湖上连个毛都没有,看什么呢?」
「想知道吗?」吕雉淡淡道:「把殇老贼杀了,我就告诉你。」
「我说过不杀你,可娘娘也要为自己的家人考虑吧?比方说吕冀吕大司马,
还有吕不疑吕侯爷……」
吕雉冷笑道:「你敢放他们生路吗?」
「至少我能让他们死得痛快点。」
「除死无大事。」吕雉道:「何必饶舌。」
「娘娘很豪气嘛,难道我把姓吕的全部杀光,你也不皱一下眉头?」
吕雉嗤笑一声,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
吕雉显然知道些什么,但摆明了不肯合作。能让朱老头吃瘪,她就足够开心
了。
咬死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碰见这种的,程宗扬也没辙,只好扭头道:「死
丫头,该你了。要是连她都拿不下来,以后就少在我面前吹牛。」
小紫从水中站起身来,无数水珠仿佛在玉石上流淌一样,从她身上、衣上滚
落。她一边挽起发丝,一边笑吟吟道:「刑讯逼供这种坏事,人家才不干呢。」
「刑讯逼供你都不干?」程宗扬哂道:「那你喜欢干什么?」
「当然是逼良为娼了。」
「……你这是要给汉国祖坟上刷绿漆啊。」
朱老头手一摆,「尽管刷!」
大爷,你还真是看得开。程宗扬压低声音对小紫道:「别闹。」
小紫蹲下身子,笑吟吟伸出手指,把吕雉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然后顺手一
拨,将她肩后那幅罗帔扯落下来。
那条罗帔上同样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云气、山河、稻禾、还有繁复的凤纹,绣
工极为精美,但深黑色的质地,透出浓浓的死寂意味。扯下罗帔,程宗扬赫然看
到,吕雉的宫装背后有一道尺许长的裂隙,被小紫玉指一挑,露出里面白生生的
肌肤。
程宗扬还以为死丫头动了什么手脚,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道裂隙是原本就有
的。怪不得吕雉一直披着罗帔,她的羽翼想要张开,必须从衣内伸出,这条罗帔
正好用来掩饰。
此时吕雉的羽翼已经消没不见,只能看到光洁的肩胛。
小紫伸出小手,在吕雉背上抚摸着,笑吟吟道:「程头儿不就是最喜欢这种
熟妇人妻吗?她年纪正好啊。」
程宗扬愤然道:「胡说!我明明喜欢你这种嫩的!」
寒意侵体,吕雉微微打了个哆嗦,面色却一如平常,似乎对小紫的威胁无动
于衷,淡淡道:「殇贼门下,也不过如此伎俩。」
「我瞧着吧……」曹季兴捋起袖子,「不动刑是不行了。」
吕雉冷笑道:「好胆。」
「求娘娘体谅,奴才也是没辙。」曹季兴用商量的口气道:「要不,咱们先
上个拶刑?」
曹季兴弯腰捡了几块石头,一边在手里「卡卡」的搓着,一边用谦卑的口气
道:「这地方没木棍,做不了拶子,只好拿几块石头凑合。奴才无能,求娘娘千
万多担戴着些。」
吕雉面沉如水,冷冷看着他。
曹季兴唠唠叨叨说道:「娘娘还记得吧?当初有几个妃嫔不听话,娘娘降旨
用了拶子,啧啧,险些连指骨都夹碎了。有道是十指连心……」
话音刚落,身旁忽然传来一声气泡破裂的闷响,接着一股气流涌入洞窟,随
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厮杀声。
程宗扬惊道:「怎么回事?」
石潭的水位不知何时已经消退,没有湖水的阻隔,冰层上方的声音一下涌入
洞窟,外界军士的鼓噪声夹杂着羽箭破空的锐响,一片嘈杂。
程宗扬暗骂自己昏了头,竟然把郭解和陶五等人扔到一边。他刚要开口,石
潭处突然「哗」的一声水响,一只死人般苍白的手掌探出水面,伸进石窟。
程宗扬刚拔出刀,又停了下来。
一只戴着墨镜的妖物湿淋淋从水里爬出来,束发的金冠歪到一边,衣袍贴在
身上,活脱脱像只落汤鸡,还他妈是只粉色的。
蔡敬仲上了岸,摘下金冠,「哗」的把水倒出来,一边抖开折扇,扇着身上
的水,一边抱怨道:「瞧你们躲的这地方。找得我一身汗……」
眼看着蔡敬仲从水里钻出来,众人的表情都像见了鬼一样。这是哪儿来的妖
精?吃人吗?
等他开口出声,吕雉和曹季兴同时变了脸色。吕雉先是疑惑,紧接着勃然大
怒,她刚张开嘴,齿舌间突然一痛。
蔡敬仲一把将折扇塞到吕雉嘴里,堵住她的喝骂。转过身,就看到一张笑得
跟菊花一样的老脸。
曹季兴掏出一块帕子,一边扑过来替蔡敬仲擦干身上的水迹,一边满脸堆欢
地说道:「哎哟!这不是小蔡吗?有日子没见了,在哪儿发财呢?」
蔡敬仲压根就没兴趣搭理他,一边哼哼哈哈地敷衍几声,一边自顾自打量着
石窟。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出口原来在这里啊。」
「出口?」程宗扬精神一振。
蔡敬仲道:「外边被围了,救人去吧。」说着在石边坐下。那意思是他老人
家已经把话带到了,跑腿这种力气就不是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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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层上方,郭解等人已经陷入重围。
眼见着程宗扬掉入冰窟,众人都赶来相救,谁知道那么个大活人掉下去,半
晌连个泡都没冒,冰下的情形更是出乎众人的意料,水位剧降不说,有些地方还
能看到湖底伸出的乱石,犹如丛生的石林。这么一耽误,反而被刘建抓住机会,
逃到永安殿,转头带来大军,将众人堵在湖上。
刘建这一次学聪明了,远远躲在阵后,连头都不露。那些军士沿着湖岸列成
阵势,也不上来搏杀,只用弓弩远射。
冰上箭如飞蝗,郭解立在最前方,双掌或拍或接,独自一人将袭来的羽箭挡
下大半。他的三名追随者分列左右,挥舞兵刃,将余下的羽箭磕飞。罂粟女与蛇
夫人靠在侧后方,拦截遗漏的箭矢,再往后是赵飞燕、赵合德姊妹,还有昏迷不
醒的盛姬,重伤的陶家世仆楚雄等人。尹馥兰披着陶弘敏的外衣,抱着身子想往
后躲,却被蛇夫人一脚踢到前面。单论修为,她比蛇夫人也差不了多少,论斗志
却是天差地别,若非身后的冰层断裂,无路可退,她早就丢下众人逃之夭夭。
「郭大侠!」陶弘敏守在另一侧,他一边挥刀拨开箭矢,一边叫道:「冰上
连个遮挡都没有,咱们待在这儿,只能给人当活靶子!」
郭解没有回头,他对面的刘建军阵势杂乱,连旗号也不统一,是典型的乌合
之众,但架不住人多,而且几乎人手一把劲弩。出自武库的汉国军用强弩犀利异
常,无论谁面对这数百张劲弩,也不敢掉以轻心。
郭解旁边一名大汉长声朗笑道:「某家做梦也想不到,能在天子宫中大杀四
方!今日追随郭大侠一战,死而无憾!」
陶弘敏脸一黑,这些市井强梁,压根儿不拿自家的性命当回事。我可是陶家
少主,身家亿万,不是烂命一条啊。
他扭头道:「蔡公子呢?还没回来吗?」
蛇夫人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主人掉下冰窟,蔡敬仲和云丹琉联手去救,
此时音信皆无。
郭解盯着对面乱哄哄的刘建军,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走不了了。」
陶弘敏一眼看去,顿时头皮发麻,惊道:「大黄弩!」
岸上的刘建军越聚越多,甚至能看到有人抬来了大黄弩。陶弘敏心里一阵一
阵发毛,这玩意力道足以破墙,根本无法硬接,一旦布置停当,就是必死之局。
他使劲咬了牙,「说不得!只能冲一把了!」
以郭解的身手,此时突围不在话下,罂粟女等人也有一半机会,不过赵氏姊
妹和盛姬等人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一旦刘建军架好大黄弩,恐怕能走的只有一个
郭大侠。
忽然几名内侍纵马从永安宫方向奔来,大声说了几句什么。岸边的乱军一阵
骚动,随后内侍撒下大把金铢,数十名军士抢过金铢,揣进腰里,然后争相跳上
冰面。
对手胜券在握,却突然改变战术,这是要上来贴身肉搏?他们哪儿来这么大
的胆子?莫非是要抓活口?陶弘敏心念电转,正思量间,那些军士接下来的动作
让他如堕冰窟。
「糟糕!」陶弘敏大叫一声。
那些军士并没有靠近,他们只往前走了两步,就停下来,藉着弓弩的掩护,
用兵器奋力凿击冰面。
众人都在冰上,一旦冰面凿穿,下面有水还能靠浮力勉强支撑,可此时冰层
下的水面下降了远不止一丈,冰层断裂,大伙全都得掉进湖里,再想突围,难比
登天。
「杀吧!」陶弘敏回头叫道:「我和郭大侠向东,把他们引开!你们往北!
能逃一个是一个!「
郭解没有作声。
陶弘敏叫道:「冲出去再回来救人!」
郭解对三名追随者道:「你们一起往东,杀出去。」
三人互视一眼,齐声应下。
陶弘敏一马当先,往东冲去,三名追随者紧跟其后。
尹馥兰也想走,却被蛇夫人拽住发梢,一把按在冰上,「早盯着你呢!又想
丢下主子逃命?」
尹馥兰又急又气,尖叫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蛇夫人啐了她一口,「没有主子的吩咐,你就老实死在这儿!」
陶弘敏等人去势极快,转眼就与刘建军交上手,他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
豪少爷,动起手来也不含糊,七八名军士冲上来,竟没有留住他,反而被他窥到
空处,一个闪身杀进阵中。
混乱中,一支弩箭近距离射在陶弘敏身上,只见他皮甲上符纹微转,一道幽
蓝的暗光闪过,那支足以穿透铁甲的弩箭被生生磕飞。
郭解回过头,「你们往北,郭某在这里挡着他们。」
罂粟女心怀犹豫,不由看了赵飞燕和赵合德一眼。有郭大侠掩护,她与蛇夫
人尽可脱身,这对姊妹花却是顾不得了。
赵合德心下了然,若是带上她们,大伙只能一起死。自己与姊姊能从寝宫逃
出来,已经是侥幸,何苦连累他人?
她握着姊姊冰凉的手掌,「郭大侠和姊姊们赶快走吧,我和姊姊……从这里
跳下去!」
赵飞燕嫣然一笑,姊妹俩相拥着往冰层的裂隙跳去。
「先别跳!」冰层下方传来一声娇叱,接着一个人影跃上冰面。云丹琉浑身
是水,龙刀背在身后,她一手一个挽起赵氏姊姊,说道:「下边有出路!我带你
们下去!」
…………………………………………………………………………………
湖水已经下降两丈,湖底大半还浸在水中,但不少地方露出了大片大片乌黑
的淤泥,不知道出于哪位先帝的趣味,在湖底堆积了无数奇石,高低不一,形状
千姿百态,此时水落石出,宛如一片参差不齐的怪石丛林。
白朦朦的光线从头顶的冰层透入,在石林间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纹路,令人彷
彿置身于一处巨大的水晶内。
云丹琉挽着赵氏姊妹,像鱼一样在石丛间的湖水中游动。她水性极佳,而且
似乎有天生的感知力,不用眼睛去看就知道水下的状况,不仅轻易就避开水底嶙
峋的乱石,反而在石上频频借力,虽然带着两个人,仍然游得轻松自如,赵氏姊
妹就像坐在她臂弯上一样,只有裙角和小腿浸在水,程宗扬大义凛然的姿态
一摆出来,他们都齐刷刷站住,大有同生共死的觉悟。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阮香
凝躲在了后面。
程宗扬内心是崩溃的,还得拚命拖延时间,盼着他们能早点省悟。
「贾先生是……刘建的人?」
「破虏将军幕下谋士。」
「这些,」程宗扬划了一个大圈,「都是你的主意?」
贾文和谦逊地说道:「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伎俩。」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逮住我们死磕呢?不管是赵皇后,还是定陶王,有得
罪过你吗?」
「并无私仇。」贾文和道:「只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如此耳。」
「哈哈,他们孤儿寡母,怎么就对不起天下苍生了?」
「他们若是执掌汉国,霍子孟之辈再无约束。汉国如今已经泥足深陷,放任
霍子孟之辈,只会拖累整个汉国陷入没顶之灾。」
「那你应该去杀霍子孟啊。」
「杀霍子孟可没有杀孤儿寡母容易。」贾文和道:「不是吗?」
太是了,怎么不是呢?你让董卓来杀赵飞燕和定陶王,简直是一刀一个小朋
友的节奏。去杀霍子孟,就像两个壮汉挥刀对砍,不一定死的是谁呢。
「刘建是个什么东西,你难道不知道?」
「知道。等杀了定陶王,我就一杯毒酒送刘建归天。」
「董卓要篡位?」
「那下一杯毒酒我会亲手递给董将军。」贾文和洒然笑道:「你们也太小看
董将军的忠义了。平定乱局之后,董将军会恭迎清河王即位。」
「你是刘蒜的人?」
贾文和道:「大概过几天才是吧。我跟他不是很熟。」
程宗扬油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自己跟他对话,感觉就像是和蔡敬仲那种
妖物对话一样,智商不是一个层面的,聊不下去啊。
「你们到底图什么呢?」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程宗扬咬住齿尖,露出一个不屑的狞笑,「又是明君贤臣那一套!」
「下次再聊吧。」贾文和微微一笑,「谢谢你帮我拖延时间。」
一名胖子大步从门内出来,他圆滚滚的身上裹着一件皮甲,分外滑稽,但手
里握的狼牙棒寒光四射,让人一点都笑不出来。
「贾先生果然神机妙算。」庞白鹄狞笑道:「圣上退守阙楼,金蜜镝带的逆
贼虽多,半点都不管用。」
「我已经说了一会儿废话了。你不用再说,直接杀吧!」
云丹琉叫道:「他刚才说了,要毒死刘建!」
「哎哟!」庞白鹄道:「英雄所见略同啊!刘建那蠢货,我早就看他不顺眼
了。要不我们一起给他下毒,看谁先毒死他?」
「你们都是一群疯子!」
「不疯魔不成活啊。」庞白鹄道:「钱难挣,屎难吃。那可不得疯吗?长腿
妞,来,爷给你疯一个……」
庞白鹄上来就要拽云丹琉,程宗扬刀锋一抖,指向他的脉门。庞白鹄狞笑着
抓向他的刀锋。错身之际,程宗扬才看到他手上有一层微光,似乎是一只极薄的
手套,看他的出手,很可能不惧刀剑。
程宗扬正犹豫要不要让云丹琉出手,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眼前忽然一花,
一个并不怎么高大的身影跨向前去,一把揪住庞白鹄的皮甲,像丢皮球一样,把
他扔了出去。
郭解一手抱着定陶王,「有我,你们动不了他。」
「郭解?」
身着布衣,怀抱诸侯王,却能不卑不亢,分庭抗礼,世间也只有这位郭解郭
大侠了。
贾文和解开丝带,将那柄生锈的错刀握在手中。这柄用来刮去简牍错字的错
刀长不及三寸,看起来毫不起眼,握在手中就跟没有一样。
王孟箭步跃出,「我来!」
他手腕一抖,剑光爆出一团寒光,朝贾文和攻去。
「叮」的一声,贾文和倒飞出去,手中的错刀被长剑磕飞,要不是贾文和把
丝带系在腕上,早就飞得找不到了。
这位贾文和单枪匹马来阻截众人,程宗扬还以为他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
时才惊讶地发现,他修为低得吓人,王孟第一招试探多于伤敌,他竟然也没能挡
住,也就比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强一点。修为都差成这样了,居然还敢
一个人出来挡路,他胆量可真够大的。
「呼」的一声,狼牙棒从黑暗中挥出,含怒袭向王孟的腰腹。
云丹琉跃身向前,长刀一翻,压住狼牙棒,右手却劈手抓住庞白鹄的皮甲。
郭解心下赞许,这位大小姐在武学一道天分极高,自己只出了一次手,她就
看出那处正是庞白鹄的破绽所在,这时依样使出,照样把庞白鹄吃得死死的。
但接下来,云丹琉的招法就完全不同了,她没有把庞白鹄丢开,而是揪着他
的皮甲扯到自己面前,然后屈膝,狠狠撞在那胖子腹下。
程宗扬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怎么听到骨折的声音?
庞白鹄「蓬」的一声飞起,像只被人开了大脚的足球,被夜色吞没。
程宗扬心下苦笑,这三位大杀四方,一个比一个猛,可惜战术上的成功掩盖
不了战略上的失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凉州军已经从两面合围,大伙除非插上
翅膀,才能飞出去。
「好吵。」背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小紫踏着一双木屐,披着一条紫貂
披肩,抱着雪雪走了过来。两名宫人一前一后提着宫灯,替她照路。前面的是罂
粟女,后面的则是齐羽仙。
阶上残雪未消,那双黑漆木屐踏在雪上,发出细微的轻响,屐上一双绝美的
玉足白嫩得像是要散发光芒来,令人神魂颠倒。
小紫脆生生道:「哪个是董卓?」
贾文和道:「姑娘是何人?」
「怎么能一见面就问人家名字呢?你既然站这么近,呶,这个给你好了。」
小紫示意了一下。后面的齐羽仙冷着脸上前,把一封帛书递给贾文和。
贾文和张开看了一眼,眼角顿时一跳。他抬起头,「太后的印玺?」
「刘建在骗人。太后早就走了。当然啦,你们不在乎他骗不骗的,不过这事
如果传扬出去,你们捧一个拿着假的天子遗诏宣称继位,假的太后诏书诛杀太后
族人,假的传国玉玺下诏的假天子上位……呶,刻在你手里的简牍上,能流传好
几千年呢。」
贾文和不动声色地收起帛书,一点一点折好。
小紫笑道:「你在想怎么把我们全都灭口了吗?可太学有三万学子,董卓能
把他们都杀光吗?」
「出谋划策的是我,成败毁誉,在予一身。」
「可怜那个大胖子就被你这个傻瓜拖下水了,臭名远扬喽。」
「姑娘不认得董将军,怎么知道他是胖子?」
小紫扬了扬下巴,「就在你身后啊。」
贾文和回过头,只见披着铁甲,身形犹如肉山的董卓迈步过来。
「你是哪位公主啊?」
董卓说着,瞟了那少女身边的侍女一眼。那个跪在旁边的女子自己刚见过,
当时她亲手抱着定陶王,身份显然非同寻常,可这会儿居然跪侍,这少女身份的
贵重可见而知。
不过董卓怎么也想不起来,宫中有个如此年龄的公主?先帝子女不多,能活
到现在的,皆已成年。刚驾崩的天子更没用,整个后宫连个蛋都没下出来。也许
是吕氏女子?看来得向吕氏讨两个好女子……
「你先接诏好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没有了。」
「太后的懿旨吗?」董卓从贾文和手里抽出帛书,摊开看了一眼,然后脸色
就变了。
贾文和面露苦笑。这份诏书他就没打算让董卓看。因为一看就麻烦了。
诏书很短,事实上只有一句:诸臣见书之日,哀家已赴娑梵寺,余生长伴青
灯古佛,前尘往事尽付云烟。勿念。
这封诏书是什么?战书!一旦传扬出去,三十年血流成河都是轻的。
无论董卓还是贾文和,都不是天真的儿童。娑梵寺的名声他们也听说过。这
封诏书如果把字面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你们看到这封诏书的时候,我吕雉已
经到了唐国,寻求政治庇护。如果你们不拿出令我满意的条件,我便以太后的名
义宣布汉国天子为叛逆篡位。有唐国撑腰,加上汉国境内的支持者,我会用整个
余生跟你们拼到底。不死不休。
反过来说,条件如果让吕雉满意,那就是字面本身的意思。究竟是用足够的
利益换取吕雉出家,与汉国政局一刀两断,还是兵连祸结,你们自己选择。
那少女笑吟吟道:「你们正在见证历史。」
何至见证历史?这是在创造历史!汉国的正牌太后逃到唐国出家……董卓忽
然觉得,这汉国还不如亡了算了。
以太后的年纪,起码能再活三十年,努努力活个四五十年也不稀奇。也就是
说,现在洛都的乱象很可能扩散到整个汉国,然后持续三十到五十年……
以董卓的凶狠,都觉得自己被吓住了。
贾文和咳了一声,「这个……其实还留有余地。」
董卓揪着须髯。谁都没有想到太后会逃出洛都,更没人能想到太后会逃到唐
国。而后者其实就是贾文和说的余地,或者吕雉的诚意。不要忘了,天子秉政之
前,吕雉可是垂帘了二十年,旧臣遍及天下。只要她愿意,随便就能召集起足够
的人马。
她选择唐国,其实也是退让,放弃了自己可能拥有的优势,而把危及汉国存
亡的内战放到了谈判席上。
程宗扬咬着小紫的耳朵道:「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你都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人家问了惠姊姊,她才告诉我。」
程宗扬哑口无言。死丫头可是刚回来,擒下吕雉才几个时辰。
「是你写的?」
「当然是蕙姊姊了。」
「为什么是娑梵寺?」
「你不觉得信永那个光头很好玩吗?」
「他们要是不答应呢?」
「那就接着打呗。」
贾文和道:「太后的意思呢?」
程宗扬还没开口,齐羽仙便抢着说道:「当然是定陶王继位。」
贾文和点了点头,「臣遵旨。」
他整了整衣冠,然后上前几步,大礼参拜道:「臣凉州参军贾文和,拜见定
陶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董卓面色阴沉,没有他的号令,凉州军都没有动作。
阮香凝赶紧爬起来,从郭解手里接过定陶王,轻声道:「上午我们说过的。
有人拜见,王爷应该说什么呀?「
定陶王想了想,奶声奶气地说道:「免礼,平身。」
贾文和微微一笑,起身时,身子向前一倾,一把抓住定陶王,随即用指间的
错刀抵住他的脖颈。
场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贾文和修为低得几乎没有,没有人把
他当成威胁,可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胆大包天,当着众人的面劫持定陶王,还
让他成功了。
事起仓促,郭解只来得及一掌拍出。贾文和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怀
里还紧紧抱着定陶王。
小紫抚着额头,「齐羽仙,你个蠢货!」
齐羽仙转念一想,脸色顿时煞白。
贾文和掉在地上,「哇」的吐出一口鲜血,面上却如释重负。他笑道:「多
谢姑娘指点。太后若是中意定陶王,何苦有此乱局?想必太后落在你们长秋宫手
里,交出来吧。」
「好啊!董某险些被你们诈了!」董卓暴跳如雷,「杀光!全都杀光!那个
丫头别动!」
程宗扬真想揪住齐羽仙的衣领,吐她一脸老血,让你多嘴!还有阮香凝,连
个娃都看不住!要你有个什么用!还有贾文和!这孙子反应也太快了!齐羽仙只
说了一句话,他不但立刻弄清原委,还他娘的连圈套都设好了,一步十计,机变
百出。就你能是吧?你咋不上天呢!
刚才都高奏凯歌了,一眨眼鸡飞蛋打,结果彻底砸了摊子。程宗扬想死的心
都有。定陶王都掉进狼窝了,还搞个屁啊!大家赶紧跑吧。
就在这时,永安宫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音之大,连长秋宫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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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天命所系!」刘建在阙楼上放声大叫,「今晚之后,朕要把你们这些
叛逆统统杀光!一个不留!金蜜镝!你能听见吗?我杀你全家!你来杀我啊,来
啊!」
赵充国蹲在阶陛旁,身体缩成一团。他挽起董卓拿来的雕弓,慢慢舒展着手
臂。弓弦上并排三支长箭,箭头全是用的破甲锥,而且浸过剧毒。只要擦破刘建
一丝皮肤,就能要他的性命。
赵充国眯起一只眼睛,然后手一抖,三支长箭在黑暗中往阙楼飞去。
一面盾牌忽然伸出,「夺!夺!」两声闷响,两支利箭射在盾上,箭尾不住
颤动。
另一支羽箭略高一丝,掠过盾牌上缘,射中那人的肩膀。那人握着箭杆试图
折断,忽然身体一僵,从阙楼上栽了下来。
赵充国心下暗骂。这阙楼实在太高,无论弓弩,仰射力道都差了许多,再加
上刘建身边的佣兵也颇有几个好手,自己偷袭数次,连刘建的影子都碰不到。
「朕!德配天地!金蜜镝,你个老匹夫!是你干的吧?有种你爬上来!朕就
在这里让你杀!」刘建疯狂地大笑起来,「来啊!杀我啊!」
下方一声暴喝,「我来杀你!」
吴三桂甩掉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纵身扑上阙楼。他十指犹如铁钩,
扣进阙楼表面的汉白玉内,往上攀去。
「砸死他!」刘建一边吩咐手上,一边挑衅道:「来啊!你来杀我啊!」
阙楼的檐角下方,一处没有人注意的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接着一柄长剑悄
然递出,绕着刘建的脖子划子划了一圈,然后轻轻一挑。
刘建疯狂的叫声戛然而止。他的头颅像是飞翔一样,带着一篷血雨轻飘飘离
开身体,坠向黑暗。然后,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接住。
秦桧一跃而起,像一滴水珠一样贴着阙楼汉白玉的表面,滑了下去。